【企业家精神访谈录】刘永好：发扬企业家精神，要创富更要创新

　　编者按：9月25日，《中央国务院关于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的意见》公开发布。这是历史上首个以“企业家”为主题词的中央文件，受到广泛关注。

　　一部改革开放的历史，就是中国企业家的成长史。毋庸讳言，近40年过去，中国企业发展和企业家成长仍面临诸多体制性障碍。在十九大召开前夕发布这个文件，尤显意味深长。财新网推出“企业家精神访谈录”系列报道，通过采访企业家、经济学家、法学家中的代表人物，解读文件内涵，展望中国企业家群体的未来。今天推出首篇，敬请关注。

　　【财新网】（记者 萧辉 实习记者 秦梓奕）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简单的黑色夹克衫，采访间隙急匆匆扒几口盒饭，记者眼前的刘永好普通、朴实。在这普通的身影背后挂着一长串闪耀的头衔：新希望集团董事长、中国改革开放30年影响中国经济30人、中国十大扶贫状元、2014年度华人经济领袖等等。而刘永好最自豪的身份是农民的朋友，现代农业的代言人。

　　谈到9月25日发布的《中央国务院关于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的意见》（下称《意见》），刘永好认为，国家的政策导向对企业发展生死攸关，《意见》的最大作用是让企业家特别是民营企业家有信心。

　　谈到企业家与政治的关系，刘永好表示企业家本身也要“讲政治”。“我们讲政治就是发扬企业家精神，脚踏实地做企业，有社会责任感，有担当。”他说。

　　《意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信心

　　财新记者：你是改革开放历程中成长起来的企业家，你怎样看中国的政商环境？

　　刘永好：中国传统上是一个重人情、重关系的社会，以前很多好项目都被权贵、搞关系的人拿走了，而实实在在做事情的企业家不太容易拿到好项目，这就助长了搞关系的不正之风，吃饭请客送礼是常事。有的企业家削减脑袋琢磨怎么搞关系，有的企业家真心想做事情，同时不得不兼顾搞关系，耗费了很多成本、时间和精力。

　　习近平总书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反腐、打击官商勾结，净化了政治、经济、社会环境。对我们企业家来说，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公有制经济、非公有制经济一视同仁，这是非常重要的，不用请客吃饭送礼，不仅节省开支，更重要的是省了心，可以专注发展企业，只要勤奋、脚踏实地做事，不用想不该想的东西。

　　《意见》中讲到要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清”就是清清白白，没有利益瓜葛；“亲”则是政府和企业要多亲近，要倾听企业家的呼声，特别是涉及经济的重要政策，要听取企业家的意见。我觉得在这点上本届政府做得比较好，以我为例，今年全国“两会”我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提出保护民营企业家发展的建议，9月25日公布的《意见》采纳了我在建议中的诸多诉求、意见，让我十分高兴。

　　财新记者：从企业家角度来说，企业家和官员打交道保持怎样的关系合适？企业家应该远离政治吗？

　　刘永好：刚才说到，政府要和企业家亲，反过来，企业家也要跟政府亲，我们企业家遇到重大的事情，要主动跟政府交流、沟通。第二个，我们要清清白白，不要和官员勾肩搭背、请客送礼。我们在发展企业的同时，可以纳税、解决就业，多做社会公益活动。企业家本身也要讲政治，我们讲政治就是发扬企业家精神，脚踏实地做企业，有社会责任感，有担当。

　　财新记者：作为企业家，在具体经营过程中，哪些问题曾给你造成比较大的影响？当前你关注哪些问题？

　　刘永好：国家政策导向对企业发展生死攸关。我们兄弟四个是从1982年开始创业的，刚开始我们在马路边摆摊卖收音机和音箱，我们四兄弟还生产出来一台国产音箱，准备和生产队合作一起搞工厂，我们出技术和管理，生产队出钱。当时的公社书记说：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成为“电器大王”的梦想就这样夭折了。

　　第二次遇到的困难更大，在九十年代初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前，我们的饲料厂已经做到了产值上千万元的规模。当时国家关于“姓资姓社”的讨论还没结束，民营企业受到很大的压力，企业家观望、退缩，民营企业规模一度从100多万家跌至20多万家。我们的饲料厂规模大，受到的压力更大。我们四兄弟开会讨论，干脆把工厂交给政府算了，但工厂不能关门，因为饲料厂还连接着农户、客户，还有工人，我们对他们有责任。我们去找当时的县委书记，说我们真想把工厂交给政府，但厂子要继续办下去，我们四兄弟做管理者。县委书记说，他没想过要收工厂，让我们悄悄干，不要多说话。很快，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饲料厂也迎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成为全国最大的饲料企业。总的来看，国家政策肯定和鼓励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把非公有制经济与公有制经济放在平等位置上。如今民营企业占到国民生产总值的60%以上，贡献75%以上的税收与90%以上的就业岗位，这就是社会与政策环境的改变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然问题也是有的，2016年民营资本投资增速放缓，一方面是企业面临转型的压力，另一方面还有企业家担心中央的政策是否能落到实处，包括对财产权保护的担心，对“亲”“清”新型政商关系是否能落实的担心。还有在基层的一些地方，虽然现在政府部门的门好进了、脸好看了，但有的官员拖着不办事，为官不为。这些担忧影响了大家的信心，而这次中央出台《意见》对企业家信心的恢复是有很大好处的。

　　财新记者：你认为这次中央出台的《意见》能解决什么问题？

　　刘永好：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信心，这次中央文件专门针对企业家，提出营造保护企业家合法权益的法治环境、营造促进企业家公平竞争诚信经营的市场环境、营造尊重和激励企业家干事创业的社会氛围等，这给民营企业带来期望和信心，对全面提升企业家信心将起到积极作用，让企业家敢去冲、拼、闯、试。

　　我期待政府会出台配套政策来落实《意见》，大家反映比较多的集中在：第一，产权保护，只要是合法财产，就应该得到保护，这个需要在立法、司法等方面都明确下来。第二，社会应该尊重鼓励企业家。《意见》里讲，对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企业家，以适当方式予以表彰和宣传，对此我很期待。

　　财新记者：新希望集团在澳洲、美国推国际项目，你希望在中国企业“走出去”过程中，国家给予什么保护和支持？

　　刘永好：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鼓励企业在“一带一路”核心区域布局，通过融资政策、税收政策等手段帮助企业“走出去”。我们要瞄准一些短缺的东西，比如我们做的农产品在育苗育种、基因改良等技术方面，和国外公司还存在一定差距，希望国家在高科技转换领域给予支持。

　　近两年来，国家调控海外投资，有人担心，整体海外投资政策是否有所收缩？我理解的是，不要因为一些企业海外投资过猛，就影响到整个海外投资政策。对在境外投资楼堂会所、体育俱乐部等领域有所限制，但是对于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领域，特别是能拉动中国消费升级的领域，我认为还是鼓励的。

　　企业家应当把精力放到发展创新上

　　财新记者：你对自己的企业家身份是如何定位的？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自己是个企业家了？

　　刘永好：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企业家的身份自觉。最开始在马路边摆摊，在底层摸爬滚打，随着企业做大了，责任意识、担当意识、服务意识就出来了。我要考虑要对员工负责，对客户、对消费者负责，要做有益于社会的事业。

　　我的企业家责任意识萌芽是在1987年，时任国务委员、国家科委主任宋健到我们企业考察。他说，你们四名大学生下乡创业，带领农民致富，你们在广阔的农村里大有作为，你们这样的企业家使得国家很有希望。他还给我们题词：中国经济的振兴，寄希望于社会主义企业家。我们公司名字原来叫“育新”，受到宋健的鼓励，我们把公司改名“希望”。

　　大概是从1990年、1991年开始，那时我们的饲料厂有1000多名员工，企业规模销售上千万了。前面提到小平同志“南巡”前“姓资姓社”的讨论还没结束，我们曾经想过把工厂关了。但是我们四兄弟在一起讨论，即使我们自己不干了，我们的员工怎么办？工厂上下游相衔接的伙伴关系怎么办？这个时候自然而然想到这些不能一走了之，这是社会责任意识的雏形。

　　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我们迎来一个快速发展阶段。1994年，我们被工商总局评为“中国私营企业百强第一名”，还给我们发了一个很大的铜匾，当时工商总局的领导跟我讲，你们是全国工商企业带头人，希望你们有企业家责任意识。

　　1993年，我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开始参政议政，我就觉得身上的责任更重了，我不仅仅代表我自己，还是众多民营企业家的代表。1994年全国“两会”期间，我作为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在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讲，主题是“私营企业有希望”，这可能是改革开放后民营企业家作为政协委员第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演讲，我谈到企业家精神、社会责任、先富帮后富。

　　到今天，我做了25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我不单是为自己的企业发言、争取利益，更多时候是站在民营企业家群体的角度，呼吁国家给予民营企业家更多肯定、支持，另一方面也呼吁民营企业家要自律、规范，树立积极向上的自身形象。我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履职上花了很多时间，深入做调研，25年来提了156个提案和建议。

　　财新记者：你认为优秀企业家应该具备哪些精神？

　　刘永好：我认为企业家首先是要有拼搏创新精神，别人不敢做的我想干，我们四兄弟养鹌鹑能做到世界第一大养鹌鹑专业户，做饲料能做到中国最大的饲料企业，我们有一股子拼搏精神，做啥都能做到最好。如果当年让我继续干电器，现在我应该是“电器大王”。

　　第二，企业家精神还在于对社会的承诺和担当，积极参与公益事业、扶贫助困事业。1995年，我带头发起光彩事业，众多企业家加入，这体现企业家社会责任意识担当。

　　第三，企业家精神还在于帮助、带动一批人的进步，包括自己的员工。

　　第四，企业家要有节制欲望的精神。现在有的企业家，有钱了就喜欢炫富摆阔，奢侈消费，我觉得这不是企业家精神，企业家应该把精力、智慧和资本投入到发展创新上去。

　　财新记者：你认为应当如何培育企业家精神？

　　刘永好：培育企业家精神，一方面看政府政策，《意见》明确提出倡导什么、反对什么，给培育企业家精神指明了方向。对于企业家自身来说，要专注于企业发展，把企业做大做强，做好企业是立足之本。做到一定程度，必然把自己的事业和社会联系起来，短期来看，可能会付出一点成本代价，但从长期来看，获得内部员工、社会、市场、政府的认同几率会更大。

　　财新记者：从你35年的经商经历来看，你认为中国社会发生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民营企业家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刘永好：30多年最大的变化是国家强大了，经济发展了，人们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这个过程中，中国特色市场经济及非公有制经济的长足发展发挥了重大作用。30多年前，私有经济受到打压，而现在私有经济和公有经济在国家政策导向上处于平等地位。现在，民营企业提供的产品和服务与国家社会休戚相关，如果说今天要取缔民营企业，这是不敢想象的。

　　财新记者：你讲到你这一辈企业家有些人会担忧接班人的问题。你似乎不存在这种担忧，你的女儿担任新希望六和公司董事长。你觉得你这一代人和你女儿这一代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刘永好：我女儿这一代新生代企业家，受过很好的教育，脑子好使，在国际上闯荡过，知识面宽，创新意识强，这是他们的优点。他们的缺点是，吃苦耐劳的精神不如我们这一辈人。我们在物质短缺时代成长，我在20岁前没有穿过鞋，有强烈的改变贫穷的愿望，所以选择创业，遇到困难坚韧不屈。我女儿这一代企业家在物质优越时代成长，吃苦精神不够。

　　用现代企业思维扶贫参与扶贫

　　财新记者：新希望集团在大凉山种猪养殖项目进展得怎样？

　　刘永好：今年光彩事业凉山行，全国工商联联合数百名企业家在凉山投2000多亿元，其中新希望集团将要投20亿元开办种猪养殖厂，进行精准扶贫，帮助凉山州养60万头猪，带动2000名建档贫困农户永久脱贫。目前我们在凉山州的养猪场正在逐步推进中，当地农户参与的热情很高。我们在适合养殖的地方，进行规模养殖，我们提供技术、养殖经验、管理团队，把现代化养猪技术带到大凉山，让当地农民成为养殖场场长。我们通过合作社形成共享模式：政府支持、企业参与、农民主导，猪由农民养，收益在农民和村集体经济间分配。新希望旗下负责实施项目的公司，按照合作社协议在养殖场是有股份的，但项目启动后前三年到五年是不挣钱的，分到的红利将全部用于支持项目运营。五年之后，我们再按照项目占股比例分红。

　　财新记者：你一直关注中国农村，对扶贫你是怎么理解的？

　　刘永好：扶贫不能只是输血捐款，而要形成造血功能。我们的做法是在贫困地区做产业结合的扶贫，长期做，深入做。比如刚才提到在凉山州建养猪场，我们为当地农民培训养猪技能，让他们参与到养猪事业中来。第二，按照现代化企业来管理，用现代科技把品种、猪舍建设和环境保护结合起来，把温度、气味、自动监控系统、大数据等与养殖业结合起来。第三，虽然是公益事业，但是也要按照市场规律来办事，产品最终要销售出去，得到消费者认可，要靠产品质量本身说话，在把控质量方面我们非常严格，不同的是在收益方面，我们让渡了部分经济利益，用于扶贫。

　　财新记者：《意见》提到要引导企业家主动履行社会责任，如参与光彩事业、公益慈善事业、精准扶贫、应急救灾等。你参与创办了光彩事业，并花了很多精力在公益慈善上面。做公益的经历，你有哪些心得体会？

　　刘永好：22年前，我和其他九名企业家倡议发起光彩事业，如今光彩事业成为民营企业家在政府支持下参与扶贫的很好的平台，已经有数万企业家参与，投入了上万亿元资金。比如这次凉山州的扶贫行动，就签约了超过2000亿元投资的扶贫项目，这体现了民营企业家的社会责任和情怀，也为民营企业家素质的提升提供很好的平台。看到光彩事业壮大发展，我觉得很欣慰、很自豪。做有益于社会的事，让我觉得很快乐，很有干劲，我的企业也在进步发展。

　　“我是农民的代言人”

　　财新记者：如果做一个自我评价，你觉得你是什么风格的企业家？

　　刘永好：我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不会吹，不会来虚的那一套，做实业就是希望把事做好。另一方面，我扎根在农村，一直关注和从事的是与农村、农业有关的领域，对农民有很深的感情，知道他们的迫切需求，为他们代言、发声。农民把我视为他们的朋友，视为现代农业代言人。

　　财新记者：创业35年来，你遇到过很多困难，是什么支撑你走过来的？你的动力来自于哪里？

　　刘永好：动力来自于企业家精神，我不甘心企业就这样倒了，我还想把它做下去，而且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财新记者：有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持的？

　　刘永好：最重要的是学习精神。我有一个班子，他们不断帮我收集各类有用的资讯，每天我会看社会的、经济的各种书籍和信息，每天学习时间达到三个小时以上，节假日在家也是如此，求知欲让我能跟上时代脉搏。第二个，我觉得创业激情很重要，我现在每天想的是新经济转型。第三个，吃苦拼搏的精神。第四个，刚才我说了要会节制欲望，我到现在还保持朴素的生活习惯。

　　财新记者：新希望集团打上你个人的烙印。如果有一天你隐退了，公司是否会变化？

　　刘永好：如果有一天我退休了，我不担心新希望集团会发生大的变化。我们形成了合伙人文化、分享机制，人才储备良好，大家享有共同的价值观，这就是艰苦创业的精神和奉献社会的精神。而且我们一直在积极探索，我提倡“快半步”，快一步怕走虚了，但又不能满足于眼前，快半步探索比较好。

　　财新记者：很多年轻的企业家把你作为榜样，你有欣赏的企业家吗？

　　刘永好：我最欣赏的企业家是苹果公司的乔布斯。他的创业经历大起大落，中途被赶出自己创立的公司，后来又被请回来，带着苹果走向巅峰。他创造的智能手机，引领现代科技潮流，对现代生活影响深远。虽然他已经走了，但他的精神还在，他不断创新的精神，精益求精追求极致的精神，这是一代企业家的追求。

　　国内企业家我比较欣赏美的集团的何享健和方洪波，美的在充满竞争的产品制造领域，逐步将管理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一步步把企业做大做强，非常值得我们借鉴。

　　财新记者：对年轻的创业者，你有何忠告？

　　刘永好：年轻人创业热情很高，都想成功，其实年轻人创业失败也没有什么，可能损失的就是几十万元、几百万元，三五年时间。我觉得这些用时间、经历换来的教训是有价值的，会让你对你的事业、发展规划有更清醒的认识。另外我的个人建议是年轻人需要对行业有一个认识，先去先进、优秀的企业锻炼，再创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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