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作家阎海军:为沉默的村庄发声
[摘要]乡村有价值的东西很多,只是由于过去三十年或者说我们骨子里一直以来都是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才忽略了乡村的价值。
学者钱理群曾总结一个现象,他身边的农村学生都很朴实、勤学、善良,对农村生活也更了解,但这些学生很少从事相关研究。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书的作者黄灯(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曾谈起,她的丈夫虽然才是跟这个家族更亲密的人,但丈夫很少谈论家里的事,反而是她以农村儿媳的身份讲述这些故事。
阎海军也是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一员,在城市工作,买房落户,成家生子。在城市待了十几年后,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融入城市”。这些年,他选择将重心放到农村老家,为那些沉默的村庄发声。
2017年夏天,我们通过邮件取得联系。以下为阎海军个人表述,记者根据邮件回复整理而成。
户籍变起来只是改几个字的事,但农民变市民没那么简单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段子,说农村考上大学的同学,“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这个段子很形象。
我觉得,主要原因是社会主流意识弘扬光鲜亮丽的物欲、消费等价值,农村孩子在这种评判标准面前自感低人三等,所以刻意抹去身份痕迹。穷人都渴望“体面”,在瞧不起乡村落后面的社会舆论里,刻意掩饰贫穷是很正常的现象。说白了,农村人不够自信。
我经历过底层的困顿,除了种田的艰辛,还体验过各种打工生活。这种底层生活对我的人生是一种洗礼。它决定了我看待底层的态度。后来我决定参加自考,自考是一种社会化学历考试,一门一门自学,然后统一参加国家组织的考试,学分修够了发毕业证。文凭含金量不及全日制,但比成人高考、函授等所有非全日制文凭都更加受人尊重,而且能学到真知识,主要原因是花钱少。那时候,我边打工边自学,很辛苦,拼的是毅力。汉语言文学、新闻都学,后来终于通过了兰州大学的自考。
十几年来,我在城市里工作、买房落户、安家生子,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融入到城市里,主要是心理层面,还有文化层面。城里人眼里的农民是一个很难改变的角色。户籍变起来只是改几个字的事,但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逻辑方式要改变得花很长的时间。一个人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生活在哪里,他的骨子里就染上了那个环境的基因。文化是能渗透的,它渗透到人的骨头,血液。农民变市民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自己觉得,我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我无法完成一个家庭的彻底城市化,这个国家也难以让全部农民都城市化。所以行不通的路,就得变换思路,绕着走。
“吃饭就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为了吃饭”
我性格悲观,这和生长我的地理环境有关,也和我的遭遇有关。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陇中的山水实在是太糟糕了,能在那里活下来就很不容易,再谈发展是相当难的。任何观点和理念,都要结合实际的社会基础。
也就是在这种沉重的气息中,我坚持做了关于农村书写的事。将来自然还会这么做。在壁垒森严的市场之瓮,一切价值的衡量标准就是:值多少钱。这给人文世界造成了毁灭性的的摧残,让无数原本纯洁的灵魂无端扭曲。像我熟悉的很多农村孩子学习困难,大多上了技校,毕业进流水线工厂。他们想法简单——挣钱,消费。有孩子跟我说:“吃饭就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前几天,有个视频很火,高晓松批评清华一位博士过度关心就业,不关心国家。“高校成了职业培训所”,不只高晓松,很多人都感受到了。没知识的为了消费而活,有知识的也为了消费而活,有价值的事谁去做?
从事乡土研究的想法由来已久,参加自学考试的时候,我学习了《社会学概论》,一下子对社会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紧接着读了《乡土中国》等经典社会学著作。费孝通认为,农民不是没知识的人,这在当今社会简直是离经叛道的思想。我感觉,费孝通突出了一个“实”字,这也是一种不同于市场炒作的价值规律。他对农民的尊重和对粮食重要性的思考,让我这样农民出身一直自卑地混在城市里的人有了自信。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和自己作斗争,在寻求自我解放。我觉得是费老在冥冥之中给了我一丝灵光。他对农民的尊重,对农民创造精神的肯定,对我也适用。他对知识的论断,不只看重博士头衔,对我同样有鼓励。当然类似的观点别的人也反复提过。但费老写农村接地气的笔法,让我动了自己也试一试的想法。但像我这样没有学历的人,是没有资格做研究的。反正目前条条框框的体制结构,以及惟学历定天下的机制,没有谁会认可我。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我估计将来也如此。
我斗胆想写自己村庄的社会学著作,提笔写了一些,才知道功力不够。提起的笔放下了,一放好几年。政治经济学家王小强得知后给我说:“海军,不要讲究什么文体,真情实感去写。”让我茅塞顿开。我抛开了所有的顾忌,用“我手写我心”的老套路,一鼓作气写了《崖边报告》,并由北大出版社出版。这也是破天荒的事。过去出书都是博士、教授的专利,他们可以申请国家科研项目,很臭的研究成果也能出版,反正有基金支持。我一个没学历、没单位的人能不自掏腰包出书很难得。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书还成了2015年现象级畅销社科图书。一开始我想,看来我是走了狗屎运。后来思索,这可能是费孝通关于农民的论断给了我灵光,忠于那个一直以来被动沉默的群体——农民,带着真情实感思考他们的喜怒哀乐,老天爷也会帮你。
2015年,对我生命轨迹而言,太特殊了。书出来了,杜润生老人(曾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农村改革重大决策参与者和亲历者,他认为,“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邓力群老人(曾任第十二届中央书记处书记)走了。当年他们说过的关心农民的话,并未完全实现。无数搞乡村研究,搞乡村建设的人,对杜老、邓老无比尊敬又怀念。二老当年力促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聚合一群年轻人思考农村,为国家如何更好发展农村建言献策,对照他们的努力奋斗和辉煌成就,我常反思——当下,青年能做什么?又做了什么?
前路漫长,我写作《崖边报告》是从乡村的现实入手,呼吁加强建设。当时只是呼吁,书出版了,接触的人多了,听到的信息也多了,我更欣慰了,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从事乡村建设的力量,这是未来的希望。
农村灭不掉,底层的泥淖让很多人陷了进去出不来
乡村生存或者底层生存,是很多中国人共同的苦难。我们可以有梦,顺利的话,我们可能就是那个写作了《乡下人的悲歌》的美国人万斯(万斯出生在一个贫苦小镇,后来通过教育实现阶层跃升成为白领,但贫苦的底色依然影响着他和家人的生活,万斯以自己家族的真实经历为例,讲述了社会、地区和阶层衰落给一生下来就深陷其中的人带来的巨大影响。),也有可能是永远无法出线的人。万斯的成功只是个别人的成功,我们大众的底层,其实一直处在万人过独木桥的凶险当中,吉凶难卜。
由此,我想,我们对于事物的评判,应该基于能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问题,能不能促进大多数人的现代化而立论。
我非常清楚,像我这样出来努力的人,很难很难。这就是底层的艰难。有人还带着傲娇的神色说:“底层不值得留恋”。其实,不是谁留恋底层,而是底层的泥淖让很多人陷了进去出不来。受困的人越多,社会的希望越渺茫。
比如错过了全日制,就一辈子只能干临时工。可能北上广无所谓这个,到全国地市及以下社会,这玩意像魔咒。国家在倡导“不拘一格选人才”,但落实在基层,依然是选文凭。有全日制,有硕博就牛逼吗?好像也不一定。有人批判底层有戾气,抱怨临时工身份,就是戾气。那些躺在“旱涝保收”的体制内人肯定会幸灾乐祸地说,“活该”。但这个戾气不是一两个人的遭遇,现在一大片有全日制学历的人也遭遇了用工不平等,同样有戾气。改革喊了很多年,就是做不到同工同酬。一个单位,正式职工和临时工的待遇就是有差距。我想表达意思是,底层是很难爬出泥淖的。社会生产底层的机会太多太多,除了天生的底层,还有掉队加入的。不解决意识和观念以及结构上的不平等,底层只会更多。
乡村里赶路的住校生
如今,城乡几乎分裂为两个世界。在城市流行的话语体系中,有一种观点认为,乡村愚昧落后,是活该去“死亡”,必然要“死亡”的部分。有人甚至提出“文学叙事的乡土合法性已经不存在了”,言下之意,乡村没有必要再提。这是书写领域的反乡村,那其它领域呢?比比皆是。
我非常反对这种论调,所有认为城市化必然更替乡村的观点,都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有个数据他们忽略了,发达国家城市化率也就70%,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完成了经典的现代化路径,他们的城市化率也只能达到这里。我们才起步,未来就算达到发达国家70%的城市化水平,我们还有五亿人口是农民。既然有五亿人是农民,我们怎么扔掉农村?灭不掉,农村是灭不掉的。不是我们不想灭掉它,而是事实上不可能做到。所以,不管叫城市化、还是叫城乡一体化,归根结底,我们的努力目标应该是让全体国民实现现代化。
我提守住乡土,是因为过去我们过分强调城市化,财力、物力、人力大都用到了城市建设上,而农村被抛弃了。当然,最近几年农村基础建设成就巨大,情况好多了。这个提法是有针对性地提出来的。提守住乡土不是弘扬大家守住一亩三分地,守住一成不变的乡村秩序。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努力,是让全社会意识到农村的问题、农村人口的困境,并抛砖引玉期盼各界为国家建设农村提供资金政策支持。我们要看到乡村的价值,发达国家有很多人,是愿意居住在农村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乡村青山绿水,显然更适合人居。
我大伯早年参军离开崖边,晚年选择回到老家居住。我不光思考老了是否回到村里去,我现在就想回到村里去。但是我们那个地方就是前面说的“苦甲天下”,条件实在太苦了。现在生存在村里的人是在像战斗一样过日子的,我是逃出来的。逃出来再回到那个地方,还是有困难的,至少心里不甘。我倒是喜欢气候条件好一些的村庄,晴耕雨读。
前不久,我们“爱故乡文学与文化小组”在湖南汨罗一个小村庄开了一次会,为啥在村里开,就是因为作家韩少功最近十几年一直在汨罗那个小村里生活,他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乐悠悠。鼓励农民进城,也应该允许城里人到乡下居住。韩少功在那个村子的街道走过,年轻人看见了直呼“韩爹好”,韩少功挥手致意,并寒暄。他们过得好像一村人。其实韩少功并不是那个村里走出去的。
书写者的乡建:爱故乡文学与文化专业小组
乡村有价值的东西很多,只是由于过去三十年或者说我们骨子里一直以来都是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才忽略了乡村的价值。
这些年除了写书,我还用摄像机拍过乡村的社会变迁,拍过手艺人。现在这种独立摄制的影视作品,是没有渠道播发的。我也不想去寻麻烦,所以基本没有播出。
家乡人从来不和我正面谈论我的研究。他们也不懂研究这个词汇。他们最清楚的是看到我每次回家,脖子上都挂着照相机,碰见人总会问这问那。至于别的,他们从来不问我。我不清楚他们怎么看待我,我也从来不问这个,我问他们最多的是关于乡村秩序、乡村文化、乡村价值的东西。
现在最大的困难是缺乏时间,我的乡土研究只能自己利用节假日,克服困难挤时间去做。
如果能进入专业的机构,我相信我会做得更好。但这个机会一直没有出现。过去一年多,我获得了一些资助,做了一部《陇中手艺》,专门讲乡间手艺和手艺人的故事,我们正处在城市化背景下的巨大变革中,手工业急剧消亡,做一些记录,对历史,对后人是一种交代。我有很多题材,如果能有更多资助,我自然会做出更多的成绩。
围绕乡建,很多人都能做出贡献。“三农问题”研究专家温铁军发起的乡村建设运动,就旨在促成大众参与的大乡建,鼓励大家人不分左右,不分南北地联合起来,一同推动乡村建设。这是接续晏阳初(中国平民教育家和乡村建设家)、梁漱溟(哲学家、思想家,二人都曾大力推动乡村教育)他们的路径展开的奋斗,一大批胸怀理想的知识分子现在已经聚合起来了,他们与民间同样心怀理想的人,互促互进,正在创造关于乡村的新历史。
作为离开乡村的人,我现在也是乡建的一份子,是志愿者。我们联合发起了“爱故乡文学与文化专业小组”,计划通过联合乡村书写者,共同推动有意义有价值的乡土书写,为整个乡村建设提供意识领域、精神领域的支持。九个发起人中,除了我,他们基本都是博士。还好,这个小组不用“值多少钱”评判事物,而是鼓励所有带着真情实感为社会做贡献的人。
近些年出现了很多“返乡笔记”,这证明很多人在关心农村,关注农村,这事对那个沉默群体而言,意义自不待言。但对于“返乡笔记”,学界也有一些批判,认为是在消费农村。这个批判也是有道理的。不论媒体、作家还是学者,我觉得都应该带着真情实感做研究,良心摆正了,不怕别人说什么。(文/刘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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