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桑雄狮》试阅
作者:(加拿大)盖伊·加夫里尔·凯
译者:马骁
序 章
正午刚过,第三次礼拜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阿马尔·伊本·哈兰穿过钟门,进入西尔威尼斯的阿梵提那宫,准备刺杀阿拉桑半岛的最后一位法理哈①。
他进入狮子厅,朝三重对开大门走去,最终在通向花园的门前停下脚步。这里有两名宦官守卫。阿马尔认得他们,知道他们俩已被收买。其中一人向他微微颔首,另一个则刻意转开目光——伊本·哈兰更欣赏后者的表现。宦官们推开沉重的门扉,刺客迈步走了进去,随即听见大门在身后砰然合上。
此时暑意正浓,花园里空无一人。阿梵提那宫历史悠久而辉煌,此刻尚留在宫中的那些人恐怕都躲进深宅内殿去乘凉了,或啜饮清凉甜酒,或用齐尔亚尼设计的精致长勺品尝冰冻果子露。这些饮品常年储藏在地窖中,用高山冰雪冷藏。这种奢靡品位本不属于盘踞宫中的男男女女,阿梵提那宫当年的主人和现在迥然不同。
伊本·哈兰带着这样的想法,悄无声息地走过橘园,穿过马蹄铁形拱门,来到杏园,随后经由另一道拱门进入柏园;那株参天古树倒映在三眼池水中。这些园子一个比一个小,但都匠心独运,美得让人心碎。有位诗人曾如此赞诵:阿梵提那宫注定令人心碎神伤。
漫漫长路的尽头,便是所有庭园中最小也最曼妙的欲园。一袭白袍的穆扎法独自安坐在喷泉旁宽大的台缘上,如事先安排好的那样。
伊本·哈兰站在拱门下深鞠一躬,这个习惯早已根深蒂固,虽然失明的老者根本看不见他的举动。片刻过后,他迈步踏上通往喷泉的小道,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去。
“阿马尔?”穆扎法听到声响,开口道,“他们说你会来看我。是你吗?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吧?是你吗,阿马尔?”
可供选择的答话有很多。
“是我。”伊本·哈兰道。他脚步丝毫没有减缓,一边从刀鞘中抽出了短刀。老人猛地抬起头,似乎认出了这声响。“我的确是来帮您摆脱这个充满鬼魂和回忆的地方。”
说完,他动作娴熟地将刀刺入老人的心脏。穆扎法没发出半点声音。这一刀又快又准。倘若寺庙里的那些瓦祭日后问起,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宣布,法理哈死得毫无痛苦。
刺客把尸体平放在喷泉台缘上,将白袍下的四肢摆顺,尽可能让老人走得体面庄严。随后,他在喷泉中洗净刀刃,看着水涡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殷红。古老的教义传承千百年,哪怕远溯到东方沙漠,在亚夏信仰诞生之初,杀死受神涂油的法理哈,也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刺客低头看着穆扎法那张皱纹层叠的圆脸,即使在死后,老人的面容仍显出可悲的软弱。
他并未真正受神涂油,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如是说,大家都知道。
光是这一年,就出了四名傀儡法理哈。在穆扎法之前,西尔威尼斯还有一个,图德斯卡有一个,再加上萨洛斯那个可怜的孩子。此事天怒人怨,岂可任其延续?另外三人早被解决,穆扎法是最后一位。
最后的法理哈。当年的阿拉桑有雄狮傲然挺立,端坐于殿堂之上。阿梵提那宫便是他们辉煌基业的最好凭证。面对这炫目荣光,世人无不心折神服,跪倒在大理石和雪花石地板上。
正如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所说,穆扎法确实没有得到正式涂油。但站在阿梵提那宫的欲园中,年方二十的阿马尔·伊本·哈兰将殷红血迹从刀上拭去时,脑海里始终有个念头挥之不去:在神圣群星下度过的一生中,在上主和亚夏赐予他的日日夜夜里,无论他会成就何等功业,都将被永远视作杀死最后一位法理哈的人。
阿马尔对躺在喷泉台缘上的死者说:“群星间的上主身边,是你最好的归宿。群狼的时代已然到来。”
刺客随后擦干短刀,收入鞘中,原路返回,走过四座美轮美奂却杳无人烟的花园。那两个早被买通的阉人正在门口等着放他离去。路上,他听到一只愚蠢的鸟儿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歌唱,接着钟声响起,召唤所有虔诚的亚夏人开始神圣礼拜。
第一章
要永远记得,他们来自沙漠。
想当初贾罕娜刚开始独立行医时,父亲尚能与她交谈,教她医术。每次提到亚夏统治者,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上面那句话。和所有散居天涯海角的金达斯部族民一样,他们忍辱负重努力工作,只求一隅安身之所和相对宁静的生活。
“但沙漠在金达斯人的历史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不是吗?”她记得自己用这个问题向父亲挑衅。贾罕娜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对父亲而言是这样,对别人亦然。
“我们的确曾在沙漠旅居,”伊沙克的声音不急不徐,“但对浪迹天涯的金达斯人来说,那不过是个落脚之处。我们从来不是真正的沙漠民族,但他们是。就算在阿拉桑,在这些清泉嘉木、华榭丽园之间,星辰之子们也断不相信这些事物会永存。在内心深处,他们还和过去一样,同在沙漠中初次聆听亚夏教诲时没有差别。如果你不知如何理解亚夏人,只要提醒自己他们来自沙漠,眼前的问题也许就会豁然开朗。”
那段日子,尽管贾罕娜倔强任性,但父亲的话对她来说仍是金科玉律。有一次,贾罕娜花了整整一上午准备药粉和药水,乏味的工作令她满腹怨气;待她发过三次牢骚后,伊沙克平心静气地告诫她,虽然医师的生活可能乏味无聊,但世事难料,也许日后有一天,她会渴求平凡的日常生活。
就在那天将尽之时、贾罕娜最终坠入梦乡之前,这两条训诫占据了她的脑海。在很长时间里,费扎那城的人们都将那一天称为“城壕之日”,代表诅咒和祭奠的黑烛,牢牢刻在大家心中。
女医师贾罕娜·贝·伊沙克更是忘不了那一天。与这座桀骜不驯、悍名远扬的城邦里的同胞相比,她还多了两条理由:她在那天下午弄丢了自己的尿瓶,又在月落之前永远失落了几片真心。
那个瓶子乃家传之物,并非普通的东西。
那天是从卡塔达门每周的集市上开始的。天刚破晓,贾罕娜便来到喷泉边那原本属于父亲的摊位,正好赶上最后一批农民牵着驮满货物的骡子从乡下进城赶集。她身着一袭白色亚麻长袍,待在绿白相间的医师凉棚下面,盘腿稳坐在软垫上,等待早上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维拉兹在她身后晃来晃去,随时准备按方配药,或是应对年轻女子在喧闹集市中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贾罕娜如今已是妇孺皆知的人物。
在卡塔达门旁坐诊的半天里,来的病人多是住在城外的农民,以及仆从、工匠,或者到集市上买日用品的妇女。她偶尔也要替几个贵族服务,那些人不是过于吝啬不肯请医师出诊,就是过于骄傲不愿让金达斯人走进家门。这种病人从不亲自造访,他们会派个女眷带上尿瓶让贾罕娜诊断,或者写张便笺描述大致症状和毛病。
贾罕娜的尿瓶大剌剌地摆在凉棚下的柜面上。此物原属于她的父亲,是一件家族信物,一块金字招牌。它可算玻璃工艺的完美典范,上面刻有金达斯人敬拜的双月和亚夏愿景中的神圣群星。
与这只瓶子的腌臜用途相比,它的工艺多少显得有些过于精美,并不适合真正使用。这瓶子是一位朗札工匠在六年前制成的,由卡塔达王阿玛力克赐给她父亲。伊沙克曾隔着卧房门帘,指导产婆为阿玛力克接生第三个儿子,那次过程艰险,可结果完美。
等到王的第四个儿子出生时,情况更加危急,幸好最终还是母子平安。费扎那的伊沙克,著名的金达斯医师,因此得到了一件祸福难断的奇特礼物。以卡塔达王的立场来说,这份赏赐可谓王恩浩荡,但尽管如此,也无法改变贾罕娜经历四年仍难以释怀的苦痛滋味。这种苦痛将永不会消失,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今早她开出了两副药方,一副治失眠,一副治胃病。还有几个赶集的人买了头痛药——那是她父亲的方子,只是简单的合剂:丁香、没药加芦荟。但跟所有医师的秘方一样,成分配比严格保密。贾罕娜的母亲一天到晚待在家中前院的诊疗室里,忙着准备这种药物。
上午过去了。维拉兹默不作声地待在货摊后面,根据贾罕娜的指示,动作娴熟地把药物装进陶罐或是小瓶。一瓶尿液底部澄清,但上层惨白稀薄,说明病人胸腔充血。贾罕娜开出茴香,告诉那女人下周再带尿液来复查。
贾罕娜师从于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那位愤世嫉俗的医师曾教导她,医师的事业成就全赖于诱使病人再次上门;而死人,他评说道,当不成回头客。贾罕娜记得自己当时闻言开怀大笑。她当年常常欢笑,当年她还在遥远的巴提亚拉学习,而卡塔达王的第四个儿子尚未出生。
所有诊资都由维拉兹收纳,通常是些小额钱币,偶尔也会有点零七八碎的东西。有个住在附近村子的妇人,时常受各种不断复发的小恙困扰,因而每周都会带来一打棕壳蛋。
今天赶集的人多得出奇。贾罕娜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计,动了动胳膊肩膀。她抬起头来,满意地看到病人们规规矩矩地排成了一行。接管父亲的集市摊位和家中诊室后,头几个月里很少有病人求医问药,可如今她几乎干得和伊沙克一样好了。
今早的集市喧嚣异常。这般人头攒动的景象必有原因,但贾罕娜一时猜不出来。等她看到三名金发碧眼、胡子拉碴的外国佣兵耀武扬威地在市场中晃荡,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原来城堡新建的侧殿今天正由瓦祭祝圣开光;而卡塔达的年轻王子,也就是与阿玛力克王同名的嫡长子,要来费扎那接见臣服的贵族代表。就算在这座以叛乱闻名的城邦,社会地位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渴望能受邀赴会,而那些接到邀请的人更是提前几周就开始精心装扮了。
贾罕娜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也不关心外交事态与战争局势的微妙变化。有句古谚在她的族人间流传已久: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这足以概括她的心理。
自从十五年前西尔威尼斯的法理哈政权轰然崩塌,阿拉桑的同盟与效忠关系就开始不断更迭,通常一年中总要变上几次。无数小国主在诸城邦中兴衰往复,频繁得令人麻木。大荒原对面的北方政局同样动荡不安,瓦雷多、鲁恩达和贾洛纳的贾德人君王——也就是胖王桑丘的弟弟和剩下的两个儿子——彼此争战不休。这里的奴隶造反夺权,那边的国王毒杀兄弟;贾罕娜早就看透了,惦记这些事完全是浪费时间。
太阳慢慢爬上蔚蓝的天空,集市也逐渐暖和起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费扎那的仲夏时节通常都很炎热。贾罕娜用一块薄棉擦擦额头,把思绪拉回到手头的工作上。医药是她的职业和爱好,是远离混乱的避风港,也是与父亲仅存的纽带;过去是,现在是,只要她活着就永远都是。
有位贾罕娜从没见过的皮匠羞涩地站在队列最前排,手里拿着个裂口陶制烧杯,权充尿瓶之用。皮匠把一枚脏兮兮的钱币放在柜台上,又臊眉耷眼地将烧杯递了上来。“我很抱歉,”他的低语声几乎被集市的喧嚣彻底淹没,“我们只有这个东西。这是我儿子的。他今年八岁,生病了。”
站在她身后的维拉兹客客气气地拿起钱币。雷佐尼爵士曾教导她,医师亲手接纳病人奉上的报酬,是不体面的行为。他刻薄地说,那是佣人的活儿。贾罕娜在巴提亚拉修业多年,雷佐尼爵士既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第一位爱人。雷佐尼几乎跟所有的女学徒睡过觉,谣传还睡了几名俊美少年,而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也极喜欢他。雷佐尼爵士聪明绝顶,但脾气暴躁,性格多变。无论如何,出于对伊沙克的尊敬,他对贾罕娜算是颇为照顾了。
贾罕娜对皮匠露出宽慰的笑容,“你用什么容器盛放尿样都没关系。不用道歉。”
从肤色判断,他应是北方来的贾德人,多半还是个改宗者。之所以住在费扎那,是因为有手艺的工匠在阿拉桑能找到更好的营生。亚夏人不强求外族改变信仰,但金达斯人和贾德人承受的苛捐杂税,促使他们非常愿意皈依贤哲亚夏的沙漠愿景。
贾罕娜把尿样从裂口烧杯倒入父亲那华美绝伦的尿瓶。这件宝物来自阿玛力克,而他的同名继承人今天就要在此地主持一场庆典,以进一步确立卡塔达对骄傲的费扎那城的宗主权。在这人潮汹涌的集市清晨,贾罕娜没工夫咂摸其中的讽刺兴味,它们是不请自来的——人类的思维往往就是这样。
把尿样倒进瓶子后,她发现皮匠儿子的尿液呈现出明显的玫瑰色。她在光线下转了转瓶子,说实话,这颜色太接近红色,让人很不放心。那孩子在发烧,其余情况尚难以判断。
“维拉兹,”她嘟囔道,“冲些苦艾酒,加四分之一薄荷。再来点甘露酒调味。”她听到仆人回摊位后面去准备药剂了。
贾罕娜对皮匠说:“他摸起来身子发热吗?”
那人不安地点点头,“发热还发干。他皮肤干得要命,医师,咽东西也费劲。”
贾罕娜忙道:“那可想而知……把我们配好的药给他喝。回家时先喝二分之一,日落后再喝剩下的二分之一。你听得懂吗?”那人点点头。这句话非问不可:有些病人,特别是北方乡村来的贾德人,不明白分数的概念。总之,维拉兹会特别准备两个瓶子盛放药水。
“今天只给他喝热汤,一点点地喂,如果有条件的话,再弄点苹果汁。就算他不想吃,也要强迫他吃下去。他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呕吐,只要里面没有血丝,就暂无大碍。如果真的有血,立刻到我家来找我。没事的话,那就在入夜前一直喂他喝汤和果汁。他身子干燥发热,所以很需要这些东西。你明白吗?”那人皱着眉,专心致志地点点头,“你走之前,告诉维拉兹你家在什么地方。明天早晨我会去看他。”
皮匠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露出扭捏的神情,“医师,请原谅。我们没钱请您出诊。”
贾罕娜皱了皱眉。看来他多半不是改宗者,虽然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却不肯放弃对太阳神贾德的信仰。啊,她哪有资格质疑旁人对信仰的执着?她收入的三分之一缴了金达斯税,却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虔诚的信徒。很少有虔诚的医师。不过骄傲是另一回事了。金达斯人以在夜空中遨游星海的两轮月亮为名,被称作流浪者。在贾罕娜看来,金达斯人流浪了千百年,走过海角天涯,可不是为了到阿拉桑放弃自己悠久的历史。
“咱们回头再讨论报酬的问题。现在的关键在于那孩子是否需要放血疗法,我在集市上没法妥善处理这种诊疗。”
摊位旁边有人发出一阵轻笑。贾罕娜没有理会,只是把语气放缓。众所周知,金达斯医师的开价在半岛上是最高的。这理所应当,贾罕娜心想,如今也只有我们还懂得真正的医术。但斥责别人为诊费担忧,却是她的不对。“别担心,”她冲皮匠笑着说,“我不会给你和你儿子同时放血。”
这次笑声更盛。她父亲过去总是说,医师的一半任务是要让病人信任自己。贾罕娜早就发现,一定程度的笑声会有所助益,它能给人以信心。“你必须搞清他出生时双月和神圣诸星的位置。如果我要替他抽血,必须先推算出合适的时机。”
“我妻子应该知道。”那人低声说,“谢谢您。谢谢您,医师。”
“明天。”她明确地说。
维拉兹拿着药从摊位后面走出来交给皮匠,又取走她的瓶子,把尿液倒进柜台旁的提桶里。皮匠凑到他身边,紧张地告诉他明天该怎么走。
“下一位?”贾罕娜又抬起头来,向众人问。
集市里多出了不少卡塔达佣兵。这些金发巨人来自北方遥远的卡奇和威尔斯卡。除此以外,还有更为强悍的穆瓦迪族人。他们跨越海峡,从麦支里贴沙漠而来,一个个用面纱掩住口鼻,黑色眼眸深不可测,只有眼中的轻蔑之意格外清晰。
几乎可以肯定,卡塔达人是在刻意炫耀实力。估计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有佣兵按照命令招摇过市。贾罕娜这才记起,据说王子两天前就带了五百人入城。对一次庆典来说,这支卫队未免规模过大。有这五百精兵,足以夺下一座小城,或是越过大荒原塔戈拉,发动一场大规模劫掠。
当然,他们需要在此增兵。现在的费扎那政权是阿玛力克的傀儡,需要有常备军作为后盾。佣兵部队驻扎于此,表面上是为了防备贾德诸国入侵,或是盗匪侵扰邻近乡村,但实际上,他们是防范费扎那再度叛乱的唯一保障。城堡的新侧殿竣工后,肯定会有更多部队前来。
自从法理哈政权衰落之后,费扎那始终是座自由城邦。这种局面在七年前发生了改变,自由成了泛黄的记忆,怒火才是当下的现实。在卡塔达的第二轮扩张中,费扎那终告沦陷。围城持续半年多,原本严冬即将到来,敌军就要被迫撤退,结果某天晚上,有人打开了萨洛斯门,放卡塔达军入城。叛徒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贾罕娜还记得,自己和母亲藏在房舍的最里间,惨叫、怒吼和火焰的噼啪声不断从外面传来。她父亲一年前就受雇于卡塔达人,担任阿玛力克的随军医师,当时正在城墙的另一面。这就是医师的生涯:讽刺无处不在。
破城后的头几个星期,萨洛斯门和其余五座城门上方都挂着爬满苍蝇的尸首,瘟疫的臭气盘绕在果蔬摊周围。
费扎那成了迅速扩张的卡塔达帝国的附庸。他们占领了朗札、阿加斯,乃至西尔威尼斯城,连同那几经洗劫的阿梵提那宫废墟,后来又将塞芮亚和阿德诺收入囊中。时至今日,就连塞兰娜湖畔骄傲的拉寇萨城,以及南方的艾尔维拉和西南方的图德斯卡,都面临着帝国的威胁。在群雄纷起、分崩离析的阿拉桑,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王被他的宫廷诗人们赞为雄狮。
综观所有被征服的城邦,费扎那的反抗最为激烈:七年中已有三次起义。每一次,阿玛力克手下那些金发的和蒙面的佣兵都会赶来;每一次,苍蝇和秃鹫都能饱餐吊在城墙上的尸体。
但这两年的事态,散发出更为浓郁的讽刺气息。卡塔达的百战雄狮被迫承认世上还有与他同样危险的野兽存在。北方的贾德族也许人数较少,内部也是纷争不休,但他们面对良机可不会视而不见。费扎那城已向瓦雷多的拉米罗王支付了两年岁贡。阿玛力克始终无法回绝这个要求,因为他必须避免与最强大的贾德国王挑起争端,好抽出时间管理这片野性难驯的疆土,对付在南方啸聚山林的大小匪帮,还有那财富惊人、足以从他手中将佣兵部队挖走的拉寇萨王巴蒂尔。
拉米罗王治下的瓦雷多,也许仅是个由牧民和未开化村镇构成的粗陋社会,但它同时也是个适合战争的社会体系,贾德马民的战力绝不容小觑。只有昔日西尔威尼斯那些至高无上的主宰,凭借其无上的权势统驭阿拉桑三百余年的法理哈,才有能力征服整个半岛,并将贾德人压制在北方。他们穿越杳无人烟的大荒原,发动一次次袭击,尽管并非每次劫掠都能成功。
贾罕娜估计三位贾德国王一旦停止内耗,卡塔达的百战雄狮连同所有的阿拉桑小国主,可能很快都会像骡马一样被戴上笼头,任人阉割。
算不上好事。
但又是一种讽刺,个中滋味苦涩难言。她似乎必须祈祷这些自己恨之入骨的家伙能平平安安。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但阿拉桑的亚夏人至少能接纳他们,给他们安身之所。双月遨游高天,金达斯人在大地上流浪了千百年,这点小小恩惠意味良多。尽管赋税沉重,还被各种限令束缚,但他们好歹可以自由生活,谋求财富,按自己的意愿敬拜上帝和他的两位姐妹,甚至有些金达斯人在小国王们的宫廷中还能够身居高位。
但在这座半岛上,金达斯人从未在贾德的子民间闯出什么名堂,也几乎没人留在北方。历史——他们的历史源远流长——早有明训,赶上和平繁盛时期,贾德人也许可以容忍甚至欢迎金达斯人;但待到天色阴沉,暴雨乍起,金达斯人只能变回流浪者。他们将被放逐,或强令改宗,甚至横死在太阳神统治的疆土上。
北方马民每年来收两次岁贡,被称为“派瑞亚思”。费扎那城离大荒原太近,因此付出了高昂代价。
诗人们将那三百年的法理哈王朝称为黄金时代。贾罕娜听过不少歌曲和诗文。在那段逝去的日子里,尽管人们对西尔威尼斯朝廷的独裁统治和穷奢极欲颇有微辞,瓦祭们也在神庙中痛惜世人的堕落和冒渎;但每到劫掠季,通向北方的古道便会见证阿拉桑的大军,然后是满载战利品和奴隶的凯旋。
如今再没有军队北上大荒原,倘若这片杳无人烟的草原上又出现了大批战士,那更可能是太阳神贾德的马民。贾罕娜几乎相信,连她儿时那些孱弱的末代法理哈也是黄金时代的象征。
她晃晃脑袋,把目光从佣兵们身上移开。下一位病人的衣服和双手上沾满白垩粉末,贾罕娜看出他是个采石场苦力,在察看他递来的乳白色混浊尿样之前,她就从此人枯瘦的面容和佝偻的站姿中,推断出他患有痛风。苦力得痛风有点奇怪,采石场的常见病多半跟喉咙和肺部有关。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目光从尿瓶转回到病人身上。
谁又能料到,贾罕娜最终没能替这位苦力诊病。实际上,她也未曾替皮匠的儿子复诊。
一袋数目可观的钱币落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请原谅我冒昧打扰,医师。”有人说,“可否允许我占用您一点时间?”优雅的语调和宫廷式谈吐与集市格格不入。贾罕娜抬起头来,顿觉他就是方才发笑的人。
初升的太阳挂在此人身后,所以他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由于光晕的关系,并不清晰,只记得棕色头发,此人还按照时下的宫廷风尚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贾罕娜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不过可以闻到他身上飘来的香水味。此人腰佩长剑,这说明他来自卡塔达。费扎那的居民禁止携带刀剑,哪怕是在自己的城墙之内。
话说回来,她是自由民,正在自己的摊位上从事合法生意;而且仗着阿玛力克王赐给她父亲的礼物,贾罕娜不稀罕钱袋,哪怕是很大的钱袋——比如眼前这个。
但她一下没压住烦躁情绪,于是彻底违背了医师的惯例,拿起钱袋径直扔了回去,“如果您需要医师协助,那么就不算冒昧,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但也许您已经发现,还有不少人排在您前面。等您按照次序排到队伍前列时,我会尽可能为您提供帮助。”若非过于恼火,她肯定会为自己如此拿腔拿调而感到好笑。她还是看不清对方的容貌。采石工紧张地蹭到一旁。
“恐怕我没时间选择这个替代方案。”卡塔达人低语道,“我将不得不从这些病人面前把您带走,所以才奉上这个钱袋作为补偿。”
“把我带走?”贾罕娜斥道。她猛地站起身,盛怒取代了烦躁的心情。她发现有几个穆瓦迪人朝这边溜达过来,也意识到维拉兹就站在身后。她必须谨慎小心,老人为了她,会向任何人挑战。
那贵人露出安抚的微笑,轻巧地抬起戴了手套的右手,“我本该说是护送您才对,还请原谅。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费扎那城,这些细枝末节应当注意。”此人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这令贾罕娜愈发恼怒。
起身后,贾罕娜终于把对方看清。此人的眼睛跟她一样蔚蓝如海——这种瞳色在亚夏人和金达斯人中都很少见。他头发浓密厚实,由于暑热打起了卷儿;他的穿着极尽奢华,几根指头上都戴着戒指,单是那枚珍珠耳饰就比这队病人的所有财物加在一起还值钱。他的腰带和剑柄上也镶着宝石,甚至还有几颗缝在脚下拖鞋的皮面上。花花公子,贾罕娜心想,装腔作势的卡塔达宫廷贵公子。
但那把剑货真价实,并非摆设。贾罕娜盯着贵人的双眸,发现他那目光如炬,让人有些不安。
贾罕娜的父母一直教育她,对值得尊重的人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敬意。不能少,也不必多。
“我相信基本的礼貌,也就是你所说的‘细枝末节’,在卡塔达同样重要。”贾罕娜平心静气地说,将一缕散发拢到耳后,“午祷钟声响起之前,我都要留在集市上。如果您真需要我出诊,我会查一下午后的安排,看看是否有空。”
那人礼貌地摇摇头。两名蒙面士兵凑到摊位旁边。“我相信自己刚刚说过,咱们没时间等到下午。”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有趣,“我也许应该直说,尽管您的看护足以令所有男人心驰神往,但我到这儿来并非由于自己的病痛。”一时间笑声四起。
贾罕娜可不觉得有趣。她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事,也正想要依样而行,但卡塔达人没容她插话便继续道:“我刚从您的一位病人家里赶来。胡萨里·伊本·穆萨病了。他请您今天上午去看看,务必赶在城堡祝圣典礼开始之前,这样他也许还能赶上王子殿下主持的仪式。”
“哦。”贾罕娜说。
伊本·穆萨有肾结石的毛病,而且时常复发。他是伊沙克的病人,也是最初几个认定贾罕娜可以继承父亲衣钵的顾客之一。伊本·穆萨家财万贯,身子像他贩卖的丝绸一样柔软。他平生最好美味佳肴,但有些不知节制,难免伤了身体。这位丝绸商人善良慈爱、聪慧机敏,还颇为谦逊。在执业初期,他的惠顾帮了贾罕娜的大忙。医师很喜欢他,也常常替他忧心。
考虑到他的财富,丝绸商人显然极有可能受到邀请,成为有幸面见卡塔达王子的市民之一。事态逐渐明朗,但尚有蹊跷之处。
“他为什么派你来?他的仆人我大都认识。”
“并不是他派我来的,”对方以进退自如的优雅态度辩解道,“是我主动要来。他早提醒我说您每周的集市门诊从不会改。您会为了仆人的请求而离开这些病人吗,即便是为了一位熟人?”
贾罕娜只得摇摇头,“除非是生产,或者意外事故。”
卡塔达人面带微笑,洁白的牙齿与光滑的棕色面容相映衬,格外醒目,“感谢亚夏和神圣星辰,伊本·穆萨并没怀胎受孕,也未曾有任何意外找上门来。他的病症,我想应该与您此前替他诊疗时一样。他发誓说在费扎那城,只有您懂得该如何为他减轻痛苦。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您就不能改变一次惯例,允许我荣幸地护送您前往他家吗?”
倘若他再次递上那个钱袋,贾罕娜会当场拒绝;倘若他并非如此严肃而平静地等待回复,贾罕娜也会拒绝;倘若恳请她过府诊疗的不是胡萨里·伊本·穆萨……
事后回想,贾罕娜清楚地意识到,当时最细微的姿态动作,都有可能彻底改变一切。她没准儿会很自然地答复这位优雅干练的卡塔达人,就说今天晚些时候再去探望伊本·穆萨。倘若如此——这个念头总是在脑海里打转——她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
好还是坏?凡夫俗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冷风呼啸,挟来雨水,但有时也会吹散碍眼的低云,让人们得以在高地上见识日升日落的胜景,或是赶上一个晴朗敞亮的夜晚,观赏蓝白双月在群星闪烁的璀璨苍穹,如两位女王般遨游。
贾罕娜指示维拉兹关门上锁,到穆萨府去等她,还对剩下的候诊病人说,他们可以把名字留给维拉兹,她会在自家诊室或下周集市上免费为他们看病。一切安排妥当后,贾罕娜带上尿瓶,让陌生人护送自己前往伊本·穆萨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