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在哪里？

　香港在哪里？

作者：迷糊(发自美国)

这个问题听起来象一句废话。从地缘上来看，香港背靠大陆，南临南中国海。这很清晰。即使是从政治经济角度来看，香港的定位也很清楚："背靠祖国，面向全世界"。本文所想尝试讨论的，恰恰是这个"背靠祖国，面向全世界"的问题：怎样背靠祖国，面向怎样的全世界？自九八年以来香港不容乐观的经济形势，事实上已经把这个问题摆在香港市民的面前。搞清楚香港在哪里，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探讨香港的出路所在。

(一)背靠祖国，面向......？

香港所背靠的祖国，不可以再去"背靠"什么，在她的背后，是几家强邻。俄罗斯，印度，再加上凭籍战火在这一地区跃跃欲试的美国。向西谋求资源谋求和平，向东谋求商务谋求发展，可以说是可见未来内一种必然的局面。

虽然从中美俄在中亚区的折冲纵横间最终获得向西的全面通路与自由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由于国力的限制和意识形态的矛盾等诸多原因，短期内还不大可能成为现实。立足于自身谋求发展，强身健体而后求变，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恐怕仍将是我们的主要思路。而发展的主要方向，在东不在西，大概也是大势所趋。西部大开发，做领头羊的恐怕仍然将是东部。

所谓东，有两个组成部份，一是正东。这一方向的事态，将极大地受整个国际势态的影响，中日中韩中朝间所谓区域的合作与纠纷，都必须放在整个太平洋区来考量。东亚区合作将必然地带有非常强烈的美国的影子，更重要的是，带有强烈的竞争意味。中国与日本，都不大可能轻易在东亚区获得主导地位。这一方向是练兵所在，也是风险之地。中国不可不积极参与这一方向一切重要的事务，但只有这一方向却是远远不够的。

另一个东面的组成部份，就是东南。这是一个以东盟十国为主干的区域，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地区对西方有着复杂的感情，与西方有着复杂的联系，也由于历史的原因，该地区没有足够强大的单一力量可以整合。换句话说，这一地区的国家，有着共同的发展任务和共同的担忧，但却没有统一的主导。这种局面，加上这一地区丰富的资源，巨大的市场，和重要的战略位置，使得该地区对于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来讲，都是一个富于挑战但又是充满机会的区域。各大国在东南亚的力量对比的转变，将最终波及东亚，甚至整个亚洲。

对于这一点，亚洲主要国家，以及太平洋对岸的美国，都心知肚明。

以东亚和东南亚的划分角度来看，香港在哪里呢？长期以来，香港以东亚，欧洲与北美为市场主打，对东南亚，虽使用其廉价劳动力，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九八以后的困难局面提醒人们，香港，也许应该重新考虑自己经济的未来。

那么，香港可不可以在东南亚呢？

(二)香港，可以在东南亚

中国与东南亚的关系，可以说是既简单又微妙。

说其简单，是说如果中国经济继续健康发展，在美日经济疲软的大背景下，中国在东南亚最终扮演一个主导的角色应该说只是时间问题。一个外向型经济的东南亚虽然和中国经济间有着若干冲突，但区域经济合作的益处比若干冲突要重要得多。另外，与中国合作而不是对抗，对于合起来总数目巨大但每一单一国家并不十分强大的东南亚来说，整体上也是较佳的选择。所以从大面上来说，祖国继续强大，东南亚对华政策中拉与靠的主流就不会改变。这从最近10+1的顺利进展也可以看出来。

说其微妙，是说——

第一，中国与东南亚关系中矛盾的一面并不容易解开，这其中包括南沙问题为主的领土问题，以及历史形成的意识形态冲突。

第二，中国与东南亚关系将与中国与西方的关系，东南亚与西方的关系密切相关。该地区许多国家和西方的联系不无民族尊严乃至国家利益的冲突（比如菲律宾人对美国人历史上美西战争出卖他们的痛苦记忆），却又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尤其是国防上的依赖性）。

所以中国与东南亚间有合作有矛盾（而且是不易化解的矛盾）的局面将不容易在短期内彻底改变。在高兴于10+1的进展顺利的同时，对于这一点，我们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

放到这样的大框架中来考虑，也许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掂量出香港在东南亚施为的余地之大。基本上，香港具有中国大陆所能够吸引东南亚的几乎一切特点，因为香港本来在商务上就是"背靠祖国"的，但同时在所有令东南亚担心的问题上，香港的强势形象却要淡得多，地域、文化、商业规则的认同程度却要高得多，在WTO框架下在若干情况下和香港而不是和中国大陆直接打交道，对于许多东南亚国家来讲，恐怕并非多此一举。至少，一个经济合作与领土谈判相分离的形象有时候是价值连城的，更何况香港就经济运作的规范化与金融的发达程度而言，实在本来就强于大陆，交通通讯的便利等等，也是不小的加分。总之，在东南方向上，在经济领域里(甚至是间接地在政治领域里)，许多大陆不能做到或者不易做到的事情，香港可以做到。随着祖国的逐步强大和东南亚经济转型的思路逐步明晰化，香港的纵横空间到底有多大呢？现在一时还探不到底，但想一想，已足以令人兴奋。

虽然这不会是一条十分平坦的路，但香港，完全是可能"在"东南亚的。

(三)香港，不能失去东南亚

香港的"面向世界"长期以来主要面向的是西方世界。这自然有其合理性。但这种思路，如我们所说，自九八以来，正遭遇越来越大的困难。而且这种困难未必全部是因为世界经济不景气而带来的暂时的问题，其实香港人从九六、九七年起就在谈论，中国大陆的开放程度越来越高，上海又在以这样的速度崛起。从长远来说，在向西方的开放中，如果中国政局稳定，香港将长期受到上海的强劲挑战。虽然香港在国际化规范化方面和金融业务等领域将可能继续领先，但上海的地域优势市场优势乃至人才优势却也是香港难于抵销的。上海历史上曾有的繁华并不是凭空而来，以江浙为腹地，长江为触角上达汉口乃至四川的上海，确有其难以匹敌的优势。香港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事实上也早已认识到这一点。为了收获，香港需要开拓新的视野。

与此同时，事情的另一面是，陷入困难的东南亚正在极力试图以"区域化"经济圈来改善局面，甚至彻底冲出僵局。随着日本陷入长期衰退，区域化模式其实已经成为东南亚必然的选择。昨天的一个作为西方加工厂的东南亚，可以被香港轻视或者忽视，香港也可以满足于充当东南亚与西方间若干业务的桥梁，但一个经济整合的东南亚，如果形成而香港被排除于外，那就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香港的损失将可能是不可忍受的巨大。

一边是旧有市场的收缩，一边是新辟市场的挑战，香港何去何从，应该已经很清楚。更何况，在旧有的市场上，香港面临强劲的对手，在新的市场上，香港却占有几大优势。

其一，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香港所能扮演的角色，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大陆难有第二个城市可以替代。特殊地位无可动摇。即便是上海，也很难在这一区内挑战香港的位置。

其二，香港的亚洲金融中心的位置虽然面临挑战，东南亚区内却没有对手。换言之，香港是可能扮演东南亚区域经济圈的绝对金融中心的位置的。在这个发展极不平衡，各个国家各擅胜场的区域内，金融的重要性还没有被真正彻底地充份认识。在资金、市场上的优势将弥补香港在技术与工业上的不足，为双方互补的发展带来佳音，毕竟，近二十年的实践证实，资金，有时候是第一重要的因素。若干国家的起起落落，往往出问题的不是技术，不是制造能力，而是资金与市场。

其三，香港的西化形象在该区亦相对讨好。如果说随着祖国大陆经济力量与开放程度的变化，香港终于到了需要改换角色的时候了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比较大胆地说，在香港的新舞台上，不可以没有东南亚显眼的布景。

当然，所谓香港在东南亚并不意味着对大陆市场的放弃。至少，如香港人所言，对于西方中小企业而言，香港是仍然是他们进入中国最好的探路石，而中国的企业，也将最终学会和西方中小企业，而不仅仅只是名牌大中型企业打交道。香港在东南亚，也并不意味着对大陆市场的放弃。在看到WTO的冲击之余，也应该看到WTO带来的机会。中国市场规范化过程本身对高度规范化的香港来说，就已经是商机，香港是可以"教"规范化以赢利的。规范化的结果也包括双方交易成本的进一步降低。何况，作为单立的经济区，香港资金甚至可以占取中国所承诺的允许外资的份额，即减少外资在若干情况下过猛过快的冲击，也为自己的经济寻找增长点。实际上，大陆市场所提供的这种缓冲，保障了香港有较长的时间，寻求以较好的方式"进军"东南亚。

(四)经营东南亚

所谓"香港在东南亚"，不会只是香港要和东南亚做生意那么简单。应该看到，东南亚所面临的问题，其实是相当严重的。即使要做生意，做怎样的生意，也还是一个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东南亚的崛起，其实有赖于国际加工业的成份多多，就是说，国际"代工"的角色，对东南亚的繁荣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这种繁荣严重依赖国际市场和国际资金。而其中更危险的，是对国际资金的依赖。这也就是为什么自金融风暴以后，东南亚会一蹶不振的重要原因。国际资金流向了哪里？中国。会不会流回来？基本上，除非中国出现大的政治或者经济震荡，否则几乎没有这个可能。这样的一种局面，固然对拥有资金的香港形成了相当的机会，但同时也提出了两个尖锐的挑战，一是，东南亚经济复兴所需要的市场在哪里？二是，面对这样大的窟窿，有限的资金向哪里投？当然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一个国际的而非国内的环境内，如何实现投资的高效率。

东南亚的可供开发的新市场在哪里？环顾四周，也许，最可能的答案是，在于东南亚自己。在"世界代工"的角色至少部份丧失的前提下，这种思路其实和"拉动内需"的思路相似。所不同的是，拉动内需是在一国内部完成，而区域经济圈则在多个国家内展开。

无需讳言，即使在东南亚"日子好过"的时候，东南亚国家也基本上是处于"繁荣而不富裕"或者"富裕而不发达"的水平上。所谓繁荣而不富裕，是指如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虽然经济增长率不低，但这种经济增长是以充当廉价劳动力获得的，国内的生活水平和消费水平并不见得高。赚外汇的同时并没有形成国内的相应规模的市场和面向内需的合理的产业结构。所谓富裕而不发达，比较典型如新加坡等国，虽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很高，但生活素质并不见高，产业结构依然相对落后(比如新加坡仍有近七成劳动力从事制造业，服务业的规模与水平差强人意，信息产业市场才刚刚放开，发展水平比一些产值低于新加坡的国家犹有差距。这其实也是它今天陷入衰退的一个重要原因)。概而言之，东南亚国家几乎都面临着产业调整，市场指向调整的任务，也存在完成这两种调整的空间(因为区内有着巨大的人口数，资源相对丰富，基本原始积累在多数国家大致可以算作完成)，在完成调整的过程中，也需要香港的资金，经验，专业服务与其他若干便利。而香港，则完全有希望迅速实现市场指向的调整(虽然其产业调整从九七至今犹不成功，高技术产业仍没有规模可言，但转向东南亚，至少在其初期，并不太需要产业结构调整的配合)。

基于这样的互补性，香港在走向东南亚的过程中，将有非常大的纵横空间，同时也面临相当高的风险。但是，与日本不同的是，香港原本也不十分依赖东南亚作为自己制造业的二级加工厂，香港与东南亚间产业竞争的成份小，区域合作的空间大。所以，日本的"东南亚无利可图"的感觉，香港没有必要也没有十分的理由要受其传染。

但是香港也面临自己的困难，最大的困难就是，香港必须打破"合作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是搭桥梁"这种转口贸易型的习惯思维。因为这一次，香港应该争取去做的，是东南亚区域合作的领头羊。这个领头羊不仅"在"东南亚，还必须"为"东南亚考虑。在区域共同利益里谋求自己的利益。以区域内互利的共同市场的建立，而不是仅是区域内的某国与区域外某国的经由香港的交易渠道的建立为指归。这需要一种大气的思维，而这种思维，正是香港人由于历史的原因与经验的缺乏而不易习惯的。但香港人若不能突破自己的思维局限，则很可能失去本该属于自己的机会。比如，由新加坡来取得区域经济圈领头羊与金融中心的位置，就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新加坡虽然经济总量低于香港，产业结构调整任务艰巨，又由于和政治架构调整息息相关而增加了若干额外的困难，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技术上完全不可以克服的障碍，政治影响力上犹胜香港一筹。历史机遇能够留给香港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如果香港失去了这次机会，也许就真的只有在高技术产业上杀开一条血路才能卷土重来，那对香港将是艰巨得多的任务，对于中国今后十年二十年间的周边环境的变迁，更可能带来微妙的但是却是非常令人惋惜的损失。

(五)更多的困难

香港融入东南亚经济圈的有利因素之一是其政治色彩较淡。但无需讳言，谋求东南亚经济圈领头羊地位的不利因素之一也是其政治影响力的缺乏。东南亚区又恰好是一个充满政治矛盾的区域，概括说来，香港所面临的政治难题择其大者，大致有两个。

一是，在宗教信仰，领土问题比较复杂的环境下，如何面对东南亚国家与中国以及东南亚国家间的矛盾可能出现的趋于激化的局面。

二是，在区域经合中，如何处理台湾问题。

基本上，对于这两个问题，香港都很难靠自己的力量独力解决。对于东南亚内部冲突，如果中国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出面解决一到两次危机并获得多数东南亚国家，尤其是东盟国家的认同和赞赏，将对香港的影响力间接地起巨大的支持作用。时机的选择在这里至关重要。对于中国与东南亚间的政治矛盾，则香港似乎应保持低调。其实，这种矛盾，从一定角度来看，未必总是坏事，因为香港事实上可以提供一个在矛盾状态下仍可以交流合作的管道，而东南亚区的区域市场，不可能是区内封闭市场，而只能是市场中心转移或者分散的一种思路(从而不再严重依赖西方市场)，从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不与中国市场相沟通。所以坏事也未必不能变成好事。香港在基本法框架下允许支持两个方面的声音同时出现，也可以建立一个香港市场不受此类政治冲突影响的正面形象，并为冲突双方提供一个论坛(毕竟中国一般不需要对东南亚大打出手，在这个方向，中国是强势一方，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灭强敌的。)。所以，对这一类问题，似乎其实不必过份担心。

台湾问题比较特殊，但如果仔细想来，其实也并不致命。一是，香港本就充当陆台双方的交流管道的角色，完全可以继续担当。至于台湾在东南亚经济圈里的位置，因为严重受陆台间政治形势的影响，所以很难成为领头羊的角色。加之台湾的出口型经济，发达的电子工业与区内竞争性强于互补性，台湾的传统的商业思维也是面向西方而不是南方，因为这种种因素，应该不必担心东南亚经济圈会对台独起到太大的补血作用。香港尽可以继续大方地和台湾往来，施压减压的事情，有大陆出面，已经足够。需要香港所做的配合动作，应该并不多。

所以，真正的难题，还是区域内的产业调整和经济整合。这个过程需要小心地处置，谨慎的资金投入与引导，以及政治手段上的细致配合。这才是对做惯了中介商的香港人的最大挑战。幸好，区内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做惯了这种事情的，大家既然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背靠祖国，自身经济力量比较强，商业经验相对丰富的香港，便显示出许多优势来。这是一个必须有"舍我其谁"的勇气的年代。东南亚没有退路，香港其实也没有退路。所以不管有多少困难，香港可以，应该，也许是必须，"在"东南亚开辟出自己的园地来。这块土地，本就是香港的得天独厚的完全可以纵横驰骋的战场。

(六)结束语

笔者曾经在香港生活三年，至今仍深深怀念着那里。凭借自己对香港以及东南亚肤浅的了解，凭借对香港的可以称之为"热爱"的那种感情，不惴冒昧地写下这篇文字。希望这一篇纸上谈兵，能够抛砖引玉，带来更多更好的主张。倘能如此，则实为幸甚。

本文第三节末尾关于香港抢占中国于WTO所承诺之外资份额的想法，来自土庙山客兄的电子邮件，在此特致感谢。这篇粗糙文字，若非山客兄催促，也许永远不会成文。亦一并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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